军马

　                                                      　军          马
　　
　　母亲的老家在山里，一个小山村，几十年前逃荒的人从山西的穷乡僻壤里回来，就在那个四面环山的土岗子上安了家。村前横着一条山洪暴发时才有水的沟，那村子也就有了横河的名字，后来或许是乡音的缘故，传来传去的，就叫成红河了。红河里没有水，只有石头蛋子和土。这些石头蛋子和土经历了解放土改合作社公社生产队承包责任制，看到了现在的小康---老村子没了（被一个化工厂的白色污水淹没了，屯水的大坝比原来村子里最高的房子还高，这也是小康的直接因素），老的石头窑洞房子扒了，老槐树就剩个枯死的树梢在白茫茫的白水库里露着，新的红砖平顶的一排排的房子竖立在更高的坡上，像鸡窝一样。
　　为了这上过报的小康，我回过姥姥家几趟帮着搬家（其实只是个摆设，没多大用处），更多的是看村人忙碌地往新房子里搬迁，过去的老房子大都空荡荡的（或者拆得七零八落的），除了灶烟糊墙的旧报纸老画以及一地的琐碎外，就剩下老鼠和回音了。
　　记得没事儿时我就在这些老房子里出来进去的，捡了一些清代通宝和毛主席语录以及纪念章，甚至还捡到了几本民国线装木版的医书。这让我有了继续下去的兴趣。
　　那天我去的是杨红旗的家。我捡到了一枚宝泉局咸丰重宝当十五钱，戴书的厚重握在手里都沉甸甸的，这让我挺高兴。我蹲着看了半天腿酸了，就耷拉着粘满灰尘的手，坐在门口的石蹲儿上歇，边歇边翻看被老鼠咬得忽忽牙牙的课本和作业。杨红旗的算术作业做得不好，蘸笔批得红叉叉极多。我翻看他的语文作业时，看到了一篇他的作文。
　　
　　“。。。村里头分马肉了。就是将将（土语，刚刚）死的军马。它没有死的时候是红棕色的，老高高老大大，尾巴跟脖子的毛可长，屁股可大，左边屁股上烙着个圈圈儿，里头是1023。我骑过，冬天麦苗绿的时候，俺爸把俺扶上过马背，它跑哩可快了，差一点把我甩下。
　　它是在村口死哩，拉石头太多，把路边的塄压塌了，连马带车一起骨碌进沟里头了。赶马车的成连伯吓毁了，站那儿不动，脸都白了，像白云一样白。等村里人都跑过去，他就站在塄边嚼（土语，骂）那一匹马，越来越大声。
　　后来，队里把马杀了，肉都分了分，一家有两碗肉。俺爸说马肉草腥味可大，可粗不好吃，他就着马肉吃了俩俺妈蒸哩可大那蒸馍，我闻了闻，不是很腥，可香哩还，可是我吃不进。我一直想起那马，它打响鼻，它老大大的黑眼睛珠，骨碌骨碌的，跟哭一样。
　　我没吃一口。我拿一个蒸馍跑外头，看见好些人都端着碗，都说马肉草腥味大可粗。好几条狗撵着，撕扯着马骨头，骨头拖哩可脏。我碰见了老师，问老师，“为啥不把马埋了？”老师说，“埋了不是可惜了，埋了不也是叫野狗刨吃了？马不中了，不能为国家做贡献了，咱就吃它的肉，这也是贡献。你的作业做了没？不要光顾耍，你这样将来咋为四化做贡献？”
　　老师的话提醒了我，我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等我长大了，我们就不用马了，我们都用拖拉机还有大汽车。
　　我一定要努。。。。。。”
　　
　　杨红旗说的军马我知道，我就叫它1023。我一直不知道它怎么死的，我以为它是老死的。
　　红河村曾经有过好几匹军马，除了一匹白色的军马，我都见过。白军马是部队给村里的（因为它太老了），当时村子里驻扎着一个炮旅的部分人马，在山沟里演习。那匹白马就养在队里马房里，干些套车拉磨的轻活。即便这样，没过多久白马还是死了，死在马房里。死得很安静，别的马连叫都没叫。当时部队上人给马是提有条件，马死了不能杀了吃肉必须埋了。那匹马据说救过他们首长的命，在首长中枪坠马后，是那匹马跑到驻地悲鸣不已才引来人的，那是一匹有军功章的马。
　　我出生的时候，白马已经在西洼里埋了十几年了，连当年的土堆都被荒草淹没的不知去向了。听村里的老人说白马不高也不大，但是非常机灵听话，连瘸七爷也说那马聪明，他见过很多漂亮的马，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通人性的马。瘸七爷过去给国民党当过马夫，一直干到生产队马房即将撤火。瘸七爷一辈子跟马打交道，最后还是死在自己养的马蹄下。听村人说瘸七爷牵着那匹火暴脾气的马出去溜，傍黑儿却是那马自己回来了。一帮子人顺着蹄印来到西洼的坡地，瘸七爷就倒在荒草从中，想来他是被那马尥蹶子给扔下坡地的。
　　瘸七爷在村里没亲人没地位，死了也就死了。但是村里的两帮子势力为此却展开了明争暗斗。包括火暴脾气的马和1023在内的几匹军马是在任的支部书记从内蒙的骑兵部队里买得淘汰的马，据说很便宜，当时这个是遭到另一派反对的。如今出了事，正好被揪住辫子借题发挥。不过最后倒霉的不是支部书记也不是反对派，而是那几匹军马。他们被狠狠地饿了几天，从那之后那些马就成了村人的出气筒。那匹火暴脾气的军马没学会套车犁地就被打疯了，扯断了缰绳冲上了西洼的坡顶，长嘶一声纵身跃下，落地的时候，全身骨节粉碎，只是一摊肉泥和骨头渣渣。
　　1023是活到最后的一匹军马，因为它是那些军马里最没脾气的一个。村人骂它踹它踢它拿鞭子抽它棍子夯它，它都不叫，疼得晚上站不住，嚼着麦草腿一直哆嗦也不叫。我喜欢1023，因为1023长得最有风采，听它打响鼻非常过瘾，它跑起来鬃毛甩着，非常漂亮，很像我后来看得西部片里的骏马。我每次回姥姥家，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骑1023的，1023跑得非常稳当，它可以驮着我越下两米高的塄，两米宽的沟，越过它套着眼罩碾米的石碾，而不会把我甩下来。当时我就想，这样一匹好马为什么会被淘汰，难道骑兵的马已经训练到了如此高超的地步？当时瘸七爷还在世，他常常给1023梳理鬃毛和洗刷身子。他总是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刷，刷到最后他就哭了。他哭的时候，1023眼睛里也水汪汪的，豆大的泪珠滴答滴答的，就滴落在满是碎马粪的地上。
　　我不知道瘸七爷为什么哭，我问瘸七爷他总是不说，他总是说孩儿呵，你要是有良心就拔几棵草喂它，于是我就拔草喂1023，1023总是先闻闻，然后就打着响鼻嚼起了鲜嫩的草，它爱吃燕麦草和稗子。
　　在后来瘸七爷被扔下西洼时，1023在马房里嘶鸣不已，把盛草料的石槽都掀了。它这样又迎来了一顿暴打，它的被瘸七爷刷洗的油光发亮的毛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檩子。听说从那个时候起1023就越发的不中用了，经常在车夫停下车后还拉着走，出了几回不大不小的事。弄得很多人都不敢套1023的车，只有愣头青的成连敢，但最终还是出事了，连马带车一起报销了。
　　
　　扔了杨红旗的作业回到姥姥家我问起了1023的事，姥姥说起了后来的一个故事。那时1023死了已经有好多年了，一个黑脸膛的当兵的来到了这个小村子，姥姥请他进了家，当兵的说他要找一个瘸子马夫，姥姥告诉他是瘸七爷，当兵的很激动问七爷在哪里，姥姥说没了，早没了。当兵的沉没半晌问那些军马呢，姥姥说都死了，死完了。当兵的就坐在小板凳上哭了，哭完了才告诉姥姥说，1023是匹优秀的军马，就因为把一个首长的儿媳妇从马背上摔下来而被刷下来卖了。后来那当兵的就红着眼睛回内蒙了，他是想借探亲假的机会看1023的。姥姥一直对我念叨，我忘了对他说了，咱家谁也没吃那马肉，咱家谁也没吃那马肉，我咋就忘了呢。
　　跟姥姥说了会儿话我就开始搬东西，我抗着小柜子上坡时碰上了杨红旗，他竟然佝偻着腰了，他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现在他开拖拉机拉石头往化工厂送，他的理想实现了。我喘着气问他，你还记不记得1023。他咧着嘴憨厚而腼腆地笑着，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他要帮我搬我说我可以的，他搓着手看着我说有空到家坐坐，我说好他愣愣的就走了。
　　我站在半坡上，扭头看了看西洼，那里荒草萋萋。那里掩埋着许多，也遗忘许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5 23:18:2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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