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衣德书记的枣红马

放马的蒙古族老汉巴森大叔告诉我，艾衣德书记叫我晚上到他家去做客，我心想他一定有重要的 事，不然他不会那么郑重其事地邀请我。

    那大概是一九七零年的秋天吧，公社里来了人数众多的工作组和军宣队，斗批改运动开始了，平日里寂静的哈拉土拜这个草原上的小村庄，气氛也开始紧张了起来。我和供销社里的二十几个职工一样惴惴不安，心中忧虑极了。

    艾衣德书记待人处世朴实稳重、心地宽广，说起话来语言幽默，是一个在群众中极有威信的长者。在我刚由学校分配来的时候，他十分热情，十分真诚地接纳我。对如何克服困难，如何融入到这里的人们之间快乐地生活，给了我很多的教诲和引导，我很尊重他。

    艾衣德书记家的毡房，扎在喀什河边的河滩湿地上。汹涌的喀什河水，奔腾咆哮着流出上游的吉林台山口以后，就流淌在地势较为平缓的哈拉土拜草原上。由于地势较为平坦，河面变得宽阔起来，清清的水流舒展地流淌，滋润着两岸的草原、农田，并且在岸边的低地上形成了大片的湿地。那些湿地上的青草，和那些辽阔草原上的青草品种不一样。湿地上的草，像是足球场上经过修剪的草坪一样，整齐地生长，而且在整个生长季节里都是嫩绿色的，十分鲜艳。那些湿地的中央，总会有几块地势稍高的草地比较干燥，于是整个春、夏、秋季哈萨克人就把他们的毡房扎在那些地势较高的草地上，过着与大自然及其亲近，平静安宁地生活。

    黄昏时分，我骑上马，趟过几片湿地到达了艾衣德书记家的毡房，巴森大叔早在门前等我了，他接过马缰放开了马，让它在草地上自由地寻找爱吃的草。我钻进毡房，安礼节向大家一一问了安，坐到了年轻的客人应该坐的地方，一面喝着奶茶一面和艾衣德书记聊起天来。

    “ 你看，又一个运动来了，每年都一样，随着冬天的即将降临，运动就来了，可今年的不太一样。这么多的工作组、军宣队，我们心里都很紧张，你觉得怎样呢？ ” 艾衣德书记在一番礼节性的问候以后，轻声地问我。

    “ 谁知道呢，也许没什么了不起吧。每年都一样，批判一些人，然后还不是平反、落实政策。哪里会有那么多反 FAN 革命？会有那么多的坏人？这偏僻宁静的山村，哪里会有影响外面世界的方向路线性的大错误呢？说真心话，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总要这样搞，我的心中也一样郁闷。 ” 我没有说平时在会议上说的套话，而是真诚地和他交流了起来。

    “ 不过工作组找我谈了话，要我认真找问题，揭发自己也揭发别人。我想这是对我的警告。 …… 也许不那么容易过关，用不了几天我就会被挂起来，说不定还有皮肉之苦吧。 ” 艾衣德书记担心地说。看得出来，他心中十分压抑也十分惊恐。我和巴森大叔努力劝解艾衣德书记说： “ 也许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吧。 ” 因为我们确实想不出艾衣德书记做了什么反 FAN 革命的事。但是我知道，几天以来早已有一种不安的惊恐笼罩在草原上了。

沉默了一会艾衣德书记说： “ 你这个天津来的年轻人啊，太幼稚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我找你来只是想和你说一说那匹枣红马的事，那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你知道，那匹枣红马可是方圆几百公里范围里最好的马了。假如我被批 PI 斗，被隔离，失去自由，那匹马就会失去主人。失去主人的马就像没娘的孩子，会被糟蹋掉的。我看你平时也很爱马，希望你能关心它，尽力保护它。你由学校分配来的时间还不长，也许他们不会对你怎样。 ”

那时候的我已经在新疆财院财会班完成了学业，又分配回了尼勒克县，在哈拉土拜草原供销社做一名仓库保管员。每天在阴冷的土坯房仓库里清点、发放项目繁杂的货物，还要不时地帮助采购员到县城提货，帮助向草原上的基层门点送货，工作十分辛苦。我们的交通工具就是乘骑的马和拉车的马与马车。马是我们最得力的助手，最好的伙伴。如果有一匹漂亮的，走起路来又快又平稳的大 “ 走马 ” 是一件最让人得意的事，也是四面八方所有的牧人们最羡慕的事。

    我听了艾衣德书记的话，不免有些悲伤。心想，无论骑马的人应该批判与否，那马有什么过错呢。怪不得我听到工作组的人说：那是一匹有问题的，当权 QUAN 派靠权 QUAN 利得到的好马，应该拉到斗批改办公室去，让它为革命工作服务。我知道，那些斗批改办公室的人整天内查外调到处跑，收集人们的材料，任务十分繁重。那些人大多不懂马，给了他们，马会烂梁，会瘸腿，会骨瘦如材，几天就会垮掉。于是我郑重地接受了艾衣的书记的委托，答应尽力保护好那匹枣红马。

    几天以后，艾衣德书记被停 TING 职审查了，会计、采购也被停 TING 职审查了。为了不让紧张地供销业务停下来，我和其他没有被审 SHEN 查的职工，主动地承担起了日常业务工作。我们以采购业务繁忙，以为贫下中农牧民送货忙为理由，谢绝了对枣红马的借用。

入冬后的一天，供销社羊群的牧工胡达别干的小儿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牧人骑了一匹大汗淋漓的马急匆匆地到供销社来了。他是由位于巴斯台山谷里的冬窝子一路催马而来，说父亲放羊时在山坡上连人带马跌倒，摔断了腿，需要急救。要我无论如何想办法，找个医生前去接骨疗伤。于是我找到了由北京医学院毕业，不久前刚分配来喀拉土拜公社卫生院再教育的刘恩铨医生，我们向那个焦急的小牧人问了病情，准备了必备的药物和一些极简单的慰问品骑马出发了。

巴森大叔为初到草原的名牌大学生备了一匹老实的马，为我备了那匹枣红马.

那真是一匹好马，是一匹自古以来就被称为天马的伊犁马中的佼佼者：一身闪闪发亮的纯净毛色，高昂地棱角分明骨感十足的头，坚挺直立的耳，明亮洁净的双眼，宽阔的胸，圆润的臀，匀称，既不太粗也不太细的腿，漂亮垂顺的尾，标准的伊犁马的个头；这一切使它显得那么英俊、刚健。它不但有一个漂亮的外表，行走起来更是矫健如飞：小跑时四蹄着地均匀，乘骑的人不会感到颠颇；快行时四蹄翻飞勇猛向前，是一匹典型的速度极快的大 “ 走马 ” 。它也是一匹刚烈、忠诚的马，不熟悉的人很难靠近它，很难骑上马背。无论是谁，当你的脚一靠近马镫，它就立刻警觉地向前冲，你必须快速、干净地完成引蹬、翻身上马的一整套动作才能骑上马背。假若你稍有迟疑，让它感到你是一个生疏的骑手，它立即会机警地转身避开你，烦躁地用前提刨打地面，好像在告诉你，它不屑于为胆怯的骑手奔跑。不过，一段时间以来，由于经常到县城提货、到草原上送货，我已经和枣红马熟悉了起来，在跋山涉水的过程中，人和马建立了深厚的互相依赖的情谊。

胡达别干的小儿子带路，我们快速地行进在巴斯台山谷里。初冬时节，积雪就已经布满山岗，山坡上的灌木已经落叶，红色的、黄色的小浆果还来不及坠落，挂满了枝条。黑珍珠般的哈萨克羊，白马瑙般的新疆美利奴羊踏雪采食，景色美丽极了。但我们无心欣赏美景，抄近路，三匹马不停地一路小跑，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了胡大别干的冬窝。那是两间干打垒的土屋，为了保暖，墙很厚，房不高 —— 那时候所有牧人的住房都是这样简陋 —— 我们的到来使惊恐中的胡达别干一家安静了下来。刘医生察看了伤处，给那个坚强的牧人细致地对正了骨位，上了夹板，服了药，答应两天以后再来看望他。处理完这一切以后，时近午夜，女主人招待我们喝了奶茶。我们本应留宿，但刘医生放心不下它在公社卫生院里收治的病人，于是我们就连夜返回了。

我们刚走出不远，山里起风了，随之乌云立即遮蔽了明月，大雪跟着就下了起来。黑暗中一切都变得那么朦胧，只能感到冰冷的雪花不停地打在脸上、身上。而且雪越下越大，道路完全看不到了。我小心翼翼地骑在马上，拉紧马缰，凭感觉辨别方向，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地前行，心中只害怕连人带马栽下山去。而我的枣红马却毫无惧色，高高地昂着头，有力地踏着碎步，不知疲倦地走着。忽然，我注意到前面有几座白色的毡房，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朦胧着。我心中一阵惊喜，心想，最明智的选择是我们该停下来投宿，等天亮了再走。于是便催马向那几座毡房走去。但聪明的枣红马却一反常态，无论你如何催促也不肯向前，这使我也犹豫了起来：是啊，我们已经距那几座毡房很近了，为什么没有牧羊犬的吠声呢？犹豫了一会儿，我提着马鞭下了马，决定走过去看个究竟。

当我踏着雪，靠近最近的一座毡房时，立即转身逃回了枣红马的身边，跳上马背，在黑暗中奔跑了起来。刘医生和他的大黑马，也紧跟在枣红马的身后跑了起来。原来那是几座坟包，由于积雪的覆盖，体积变大，在朦胧中非常像一座座的毡房。惊恐中我更佩服那匹枣红马了，它在暗夜中早已辨别出，那不是牧人的毡房，不是我们应该停留的地方，所以它拒绝靠近。

来时的路上，没有看见这样的坟包啊？显然，我们迷路了。可是我们到底身在巴斯台山谷的什么方位上呢？怎么办，我和刘医生勒住马，紧张地商量对策。但是那匹勇敢的枣红马却不愿意停下来，不停地用前蹄刨打积雪的地面，喷着响鼻，力图挣脱马缰的束缚向前冲。就这样，我和它僵持了一会儿以后，我想在大雪纷飞的暗夜里，我已无法找到回家的路，漫无目的地乱走，也许我们会在风雪中冻伤。情急之中，我放开了枣红马，大声地招呼不经常骑马的刘医生，要他一定紧跟着我：就把命运交给枣红马吧，我相信它能带我们回到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