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

2011-3-29 10:5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911| 评论: 0|原作者: 中国马术网

摘要: 未会友镇的人都知道,白家大院有两件;宝;白玉、红马。  白玉是我,父亲白丙瑞的长女,用镇上人的话说,豆蔻年华,肌肤如玉,品貌惊...

未会友镇的人都知道,白家大院有两件“宝”——白玉、红马。

  白玉是我,父亲白丙瑞的长女,用镇上人的话说,豆蔻年华,肌肤如玉,品貌惊人;红马是我们家的一匹马,皮毛红灿灿,象一团火,深得父亲喜爱。

  父亲熟谙《三国》,对书中人物并不在意,惟独对书中的那匹名马特别关注。关于那匹马的每个章节,每段描写,父亲都不遗漏。关羽取襄阳,围樊城,水淹七军,擒杀庞德,斩严良,诛文丑,赫赫战功总与赤兔马相关联,读到“关公既殁,坐下赤兔马被马忠所获,献与孙权。权即赐马忠骑坐。其马数日不食草料而死”,父亲总要唏嘘一番。

  父亲最欣赏的一句话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家里的马近百匹,黑、白、灰、赭,都不入父亲的眼,直到有一天,马房传来消息,一匹灰马竟产出一匹红马,浑身皮毛赤彤如霞。那一天,我见父亲欣喜若狂,母亲生下弟弟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高兴。

  父亲始终没有给小红马驹起名字,我想,在他心里,它就是赤兔的再生。

  父亲不会骑马,他只允许一个人骑小红马,这个人就是我们家的马夫白亮。白亮是个流浪的孤儿,北方凛冽的寒风差点把他冻死,被父亲看见,领到家中收养。初到白家时,他只有十几岁。从小红马一降生,他就主动悉心照料小红马。他不象其他老马夫那么拖沓。父亲高兴,就让他专门负责小红马的饲养。

  我也非常喜欢小红马,经常带着弟弟妹妹围着小红马转,和白亮也早熟悉了。我们和小红马都在一天天长大,它毛色越来越油光发亮,身体也越来越强壮有力。父亲眼里的欣喜也在一天天涨满。

  红马奔跑起来更是好看。白家大院周围百亩良田尽属白家。初春时节,我领弟弟妹妹出外放风筝,就见白亮骑着红马在黑黑的土地上奔跑。黑土上,蓝天下,红马长鬃后掠,四蹄翻腾,远望去,极是飒爽威武。

  我一时高兴,白亮骑马来到面前时,我对他说:“白亮,驮我骑一圈吧。”他说:“行,上来吧。”我想也没想,被他拉上了马。我搂紧了他的腰,马就跑动起来。上下颠簸,我害怕掉下去,有时惊叫起来。耳边呼呼风声,大地在滚动。我逐渐适应了飞快的速度,却突然脸红起来,意识到此时的白亮,也和小马驹一样,已经长成大人了。宽厚的肩膀,粗壮的手臂,再也不是从前的毛孩子。

  几圈下来,不知为什么,心咚咚地跳。以后我常来骑马,白亮渐渐教会了我。我花了很多糖果来封住弟弟妹妹的嘴,但还是被父亲撞见了一次,被他喝下马来,重重地责怪了我一番。他说的话我没记住,以后还是偷偷地骑。还和白亮一起到河边遛马。河水清清,红马象落在河边的太阳。从此,我的心里装下了红马和白亮。

  在一次单独和白亮出外遛马的时候,红马奔跑起来,我坐在马背上紧紧搂着白亮的腰,把脸颊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河岸边,柳树下,我把自己交给了白亮,他象红马一样健壮,也象红马一样与我心心相通。

  红马是白家的荣耀,也是祸根,五叔因红马而丢掉了性命。

  未会友镇上只有三个日本人,赖川康介和两个日本兵。就这三个人,未会友镇几千人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因为谁都知道,日本人在省城有大队的人马,他们如狼似虎,招惹不得。

  那天五叔无缘无故被日本兵抓了去,而且被灌了凉水。灌凉水是一种刑罚,是把人绑在长凳上,面向上头下垂,然后往鼻子里灌凉水。人被沧得要死要活,痛不欲生。

  父亲得到消息非常着急,他派人找来了花舌子问明缘由。花舌子是周旋于中国人、日本人和当地土匪之间的一个传话人。谁也不把他当人,但谁也不想得罪他。

  花舌子跑了几趟,终于弄清了五叔被抓的原因,他说,赖川先生非常生气,你们白家有如此宝马却不献给皇军,是对皇军的轻视和不敬。父亲打发了花舌子,赶忙让白亮把红马牵了来。

  面对他心爱的宝马,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可为了救出五叔,他必须忍受这剜心一样的痛。

  白亮流着泪说:“不交马不行吗?给他们钱不行吗?”

  一句话提醒了父亲,父亲拿出了五千元满洲币,那是我们家一年的收入。他赶到镇里,竟然换出了五叔。

  有些事情我一直没弄明白,日本人想弄到宝马,直接抢不就得了,干吗非得要以人相威胁。我从父亲一句悲哀的慨叹找到了答案:“我们是没有国家的人,他们想玩弄的不是马,而是我们。”

  五叔被折磨得很重,救回来几天后就去逝了。为此,我们恨透了日本人。白家上下近百口人,有土枪土炮无数,却对几个日本人奈何不得,父亲因难过和气愤大病了一场。

  一个月之后,就在父亲大病初愈的一天早上,他正在喝茶。八岁的二弟从院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大声嚷着:“日本人倒了!日本人倒了!”

  父亲听了站起身上前就给了弟弟一个大嘴巴,怒喝道:“你有七个叔,已经让人弄死一个了,你还歉不够吗!”

  弟弟捂着脸哭着委屈地说:“又不是我说的,镇上人都这么说嘛。”

  很快又有人传来消息,日本人真的倒了,是美国人在他们的什么岛扔了什么弹,日本人就倒了。

  父亲确信后,立即召集了几十个家里人,领着他们,手拿土枪来到了镇里,围住了赖川的官邸。

  赖川康介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国,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那天我也跟了去,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凶神恶煞一样的赖川,发现他并不象传说的那样一脸凶相,他脸白,倒有点清秀,大个子,说话很快。他用日语说着什么,花舌子也赶来给他当翻译,有一句没一句的,但谁也没听懂。

  父亲怒视着赖川, 一言不发。就在赖川还想进一步解释的时候,父亲的土枪“砰”的的一声喷出了一团火,就在这一团火里,赖川的白脸上绽放了数朵红花。

  我第一次见父亲杀人,但我一点也不害怕。五叔很疼我的,他就是让这个白脸人害死的。



                二

  日本人倒后,我们家并没有过上太平日子,因为平推来了。

  平推是活动在我们这一带的一伙土匪,我们叫它胡子。胡子的头头叫平推。胡子可能不会知道有个“所向披靡”的成语,他们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来形容他们的胡作非为。

  我们并不怎么害怕平推,因为白家大院人多枪多。院墙四角还有简易的炮台。胡子一来,许多大户人家还躲到我们白家来藏身。我们称这些躲难的人为“跑屁股”。

  这其中就有我的未婚夫,赵家的四少爷赵运昌。我小时候父亲就给我定了这门亲事。后来平推走进白家的时候,我看见二十岁的赵运昌裤裆湿了一大片。

  单凭平推一伙力量,不足以对白家构成威胁,所以这次他联合了另一伙土匪金山好。

  一个晴朗的下午,乌云却落了地,二百来人,黑压压一大片,集结在白家门外。

  花舌子在门外传话:“当家的白爷,平爷只想借个道,问行不行?”

  父亲站在炮台上,大声回答:“不行!”

  平推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在院内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对父亲说:“我平推今天来,只想到白家老宅借住三天,弄几匹牲口插连子(骑马),兄弟们蹬轮子(坐车)太辛苦了,没别的意思,如果当家的不借道,那这几百号人可就只好抢道走了。”

  父亲眉头紧锁,回头看了看白家上下老少人口,还是妥协了,他大声喊:“开门!”

  门就这样开了,门开的时候,我看见门外是密匝匝黑洞洞的枪口,门里也是密匝匝黑洞洞的枪口,这场面,令我终生难忘。

  平推就在这密匝匝的枪口里大方方地走了出来,那时正是秋末冬初,天地间一片灰白,就在这灰白的衬景里,平推却穿了件红毛衣走进了白家。

  赵运昌就是这时候尿裤子的,可此时的白亮,眼里却只有怒火。

  我就在白亮的身后,平推走过去之后,白亮回身往我脸上抹了一把。他这一把土灰,使我变成了一个脸上黑乎乎的丑姑娘。

  平推走进白家正堂,从胸口摘下一座小泥佛,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杀人如麻的平推,却以佛护身,土匪就是土匪,真的没一点道理可讲。

  土匪进了白家之后,白家上下枪不离手。

  落座之后,平推对父亲说:“听说白家有两件宝,白玉,红马,白爷能不能让我开开眼啊?”

  我在人群背后,窥见父亲用一种绝望的眼神望向了白亮。在白家长大的白亮,只在瞬间就读懂了父亲那种复杂的眼神。这一眼,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父亲说:“那都是乡亲们的谬传,哪有什么宝啊,白家只有粮食和马匹,平爷尽管拿去用。”

  平推狠狠盯了父亲一眼,没说什么。此时白亮却悄悄地退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

  来到马棚,我见白亮牵出一匹灰马出来,翻身上了去。原来聪明的白亮早有准备,他给我和红马都化了妆。

  我走上前,叫了声他的名字:“白亮!”

  白亮含着眼泪望着我,他说:“白玉,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你一定要回来啊!”我哭出了声。

  白亮和红马从后门跑了出去,平推闻讯忙派六七个人骑马追赶。

  远处的尘土里,红马已经抖落了身上的土灰露出了它的本色,它象一团跳荡的火球,把追赶的人远远抛在了后面,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

  平推很生气,三天后,他带走了所有的马匹和粮食,走时他还对父亲说:“白家的两件宝,你必须给我一件,你看着办吧。”

  我们白家从此家道开始衰落,而我,随时都有被掳走的可能。思来想去,父亲决定早点给我操办婚事。

  我很难过。红马走了,父亲心里空空的;白亮走了,我的心里也空空的。



                三

  日本人在的时候,卖一种叫做罂的东西,赵运昌早早就上了瘾。出嫁那天,赵运昌是摇晃着身子来接我的。他的胳膊腿儿已经瘦得象麻杆,他的家里能卖的早都卖了,只剩下他的父母和一座空房子。

  父亲给了我丰厚的嫁妆,帮助我今后度日。他说,如果我被平推弄走,将来就只能被卖到窑子里做妓女。跟了赵运昌,还能有条活路。

  赵运昌已经不能行房事,成亲那天,他只用干巴巴的双手摸了摸我白白的身子,自己竟然难过地哭了起来。

  没有了罂,犯瘾的时候,他只能喝酒。瘦弱的身子经不住酒精的浸泡,很快他就死了。好名字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气,我也是。

  我又回到了白家,和父亲住在一起。平推不在动我的念头,一个寡妇会给他带来无尽的晦气。但他每隔一年半年,就要到我家“借道”一次。白家的富足就这样一点点消损,最后,家宅空空,父亲领着我们过起了艰苦的日子。

  父亲一直想念着红马,我一直想念着白亮。可烽火岁月,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呢?

  父亲和几个叔叔,领着家人亲手耕种着自己的土地,手上脚上生出了厚厚的老茧。

  每次出去干活,我都用布把自己的脸围得严严的,可仍然扫不住强劲的风沙。我再也不是从前的白玉了,脸上总有洗不去的红润。

  秋收季节,五十多岁的父亲领着我们收获玉米。黄灿灿的玉米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丰收并没有使我们高兴,都知道大部分粮食会喂进胡子的嘴里。平推总是阴魂不散。

  就在我们秋收时,远处的天边扬起了烟尘,一支队伍向这边开来。这次他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我们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平静地注着烟尘里的人马。

  就在这时,我和父亲都睁大了眼睛,惊喜象决堤的洪水扑向了我们,我看到了梦中的白亮,父亲看到了他久别的红马。

  队伍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帽子上都镶嵌着红五星。

  白亮也是那身打扮,他也发现了我们。

  他与红马一同出现在我们面前,白亮当着父亲和众人的面,抓住了我的双手。我看见父亲眼里噙着泪花,很快我也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白亮说,全国已经解放了,未会友也解放了,他现在是东北野战军某部的一名排长。这次带人来,是他主动要求消灭盘踞在未会友周围的土匪。

  就在我们和红马、白亮重逢的那天夜里,未会友北方的天空被火光照亮了。未会友人一夜没睡,聆听着密密的枪声,那枪声象鞭炮一样锐耳,发泄着我们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愤懑。

  十几岁的红马比从前还要健壮,它与太阳一同出现在早晨的天边。

  我们又见到了平推,他和其他土匪被五花大绑带到了未会友。

  他和父亲对视了一会儿,两人都冷冷地笑了。父亲上前一下把他胸前的泥佛揪了下来,扔在脚下踩了个粉碎。

  平推见到了红马 ,也见到我,白玉。他摇了摇头,被一个战士呵斥着向前走去。

  红马又回到了主人身边。父亲边摸索着它火炭一样的皮毛,边说:“红马啊,我们现在有自己的国家了。”

  在和白亮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扑到了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我。我问他还走不走,他说,走也走不远了,解放了,没仗打了,该成家过日子了。

  之后开展的土改工作,父亲被定为开明乡绅而免于处罚,没有了田地,但住房仍归我们。

  红马驮着我和白亮,再次奔跑在这片黑黑的土地上。这片土地,它仍然是我们的,我们仍然是它的主人,就象红马,总在我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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